古代散文两则别裁
2023-05-13 19: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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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希孟

天下之忧与仁人之心——读《岳阳楼记》

【内容提要】 没有登过岳阳楼却写“登斯楼也”。这种“忧”和“乐”在别的地方也会有。《岳阳楼记》强调先忧后乐。忧是实在、根本、主题,其它的是衬托。虽为迁客、谪守,却没有览物的不同感受。阴晴悲喜,情随景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忠于王室,天下之忧乐乃为忧乐天下。朝政腐败,遭遇打击,作为“迁客”,要求改革,这可能是忧患的内容。迁客骚人,怀才不遇,却倡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 ,这与现代人文精神难以吻合。忧,天下之忧,皇室之忧,但不是社会批判,不是暴露社会阴暗,不是人文关切,似乎是突出一个“忧”字,没有内容,而是空洞浮躁之忧,归根结底还是个人荣辱沉浮升降。

【关键字】谪 ; 悲 ; 忧 ; 仁

岳阳楼记 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这是一篇仕途潦倒的离骚。个人的遭际被冠以“天下”情怀,似乎超越悲喜情境,达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全文基于虚饰的设想而非实际。但一种超脱的情怀应该是超然物外的形而上学思维。但那也不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泰然处之。作者到底也还是“以物喜,以己悲”。说他有志于天下,但毕竟是迁客骚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感极而悲。

范仲淹(989-1052)《岳阳楼记》的主题是强调一个“忧”字。在他,“忧”是真实、存在、根本、主体,其它的是衬托。“乐”是虚无不实、非存在、末。“忧”是本,“乐”是末,非存在。“忧”是核心词、关键词。“忧”是实在,“乐”是虚无。这忧是忧国忧君,朝廷之忧,皇家之忧,仍是个人忧思,与存在主义哲学殊异。虽然讲到后天下之乐,却是虚无不实,徒然引领期盼。

千古江山,这不是自然江河、山岳水体、草野林场,而是有所归属。刘义庆《世说新语》:“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就是江山易主,变色,权力移交。江山属于皇家。天下即是皇帝权势所能及的最边缘。秦二世说:“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竟。”天下就是秦王朝治下数十郡与四夷的疆界。天下是一个政治概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的天下,指的仅是王土,匹夫,就是王臣。你我不够格。顾炎武将“天下”作为一种政治概念推行。刘琨《劝进表》:“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天下更多指称朝廷皇室统治权。邦国圣明,非属私人。天下为公,自古已然。公者,王公贵族也。多难殷忧,归于他人。《新唐书-张廷珪》:“古有多难兴国,殷忧启圣,盖事危则志锐,情苦则虑深,故能转祸为福也”。到头来还是朝廷殿阁、帝王将相、皇家福祉。这里,忧惧都与国事家事有关,而非与存在哲学的个人有关。滕子京重建岳阳楼。拆楼、修楼、登楼、观楼,政绩斐然,范仲淹都不曾做到,但他却可以思楼、写楼、颂楼、咏楼。有人说,范仲淹没有到过洞庭湖,却能把八百里洞庭湖状写得有声有色,据说是因为他到过太湖、鄱阳湖。那么此文也可以叫做太湖记、鄱阳湖记、青海湖记、西湖记、太平湖记、烟雨楼记、鹳鹊楼记、望江楼记、太白楼记、大观楼记。然而《岳阳楼记》写“湖”,却不写“楼”。那是“洞庭湖记”——当然也无“记”可写。 其实没有多少关于该楼的实际描述,这乃《岳阳楼想》,完全是作者神游太极的心灵的遐想臆测、向壁虚构。虚无文化的范文杰作。它务虚,不务实。全文基于“若夫”“之若” 的假设之上 这是文人雅士虚无文化冥思臆想的典型。

这不是纪游诗、边塞诗、闺情诗、田园诗、婉约诗、宫廷诗,不是茅屋秋风、三吏三别卖炭翁。岳阳楼要为皇室分忧解愁。范仲淹为之粉饰。就建筑艺术而言,岳阳楼并不出众。从建筑史上说,岳阳楼也没有技术科学价值和美学价值。“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纯属于溢美之词,也许就是客套。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余作文以记之。”

《岳阳楼记》通篇没有一个字和岳阳楼有关,只有寥寥数语和洞庭湖有关。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只此一段实写,但和岳阳楼无关,也是从书上看到的前人之述。核心思想是: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答案是,小同大异。原因是迁客骚人,来自各地,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所以不同。

 “若夫霪雨霏霏,连日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若夫”,乃遐想虚设。这一段说的是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悲(以己悲)。“霪雨霏霏,连日不开”,不是真的淫雨如注,而乃由于作者、观者不“开”心。然而,去国怀乡,满目怆然,感极而悲,却是共同的,就没有“览物之情,得无异乎?”感极而悲,是强调的重点所在,这是作者此时的心态。“日星隐曜,山岳潜形”,不是真的消失了,而只是在悲观主义眼里消失了。“商旅不行,樯倾楫摧”,是某些人心中的形象。虎啸猿啼,乃是由于他们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愁苦心思,所以,才满目萧然,感极而悲。然而,虎啸猿啼,并非实情,洞庭湖没有龙吟猿啼、虎啸狮吼。没有登过楼,却写“登斯楼也”,煞有介事。可见这种“忧”和“乐”,想也是虚饰矫情,在任何别的地方也会有,不独洞庭湖为然。

“至若(也是遐想。以下是说白天)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以下是说晚上)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都是出乎想象,是洞庭湖的雨景春色。这两端段阐释览物之情的异同。上面两段,皆是作者的假设,是即景抒情,可惜都是望文兴叹。相反,如果实地考察,就不会有如此雄奇瑰丽的想象之景。假设或议论,目的在于对客观的喜悦或主观的悲哀加以否定或排拒。由于性情不同,因而景物也就不同,完全是在想象中自得其乐,或者自讨苦吃。登斯楼也,其实是说:“假如这时你登楼”。不过,岳阳楼上,虽说月有阴晴圆缺,但中国古人文人却更多地把目光盯在晦阴上。此事古难全,然而为什么偏不说月亏月缺更为罕见呢!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为什么就一定是虚设呢!

看起来似乎范仲淹是写“同一种人在两种天象气候”登楼,其实,依愚见,作者的意思不是指两种天象物候,而乃“两种人在同一种物候”下的本然心态:无论日朗气清还是淫雨如注,达观者自达观,忧郁者自忧郁,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和天气阴晴没有些微关系。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点明主题,斯人者,古仁人之心,异于二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个“忧”,其实没有人文价值。全篇的主题词只有一个字:“忧”。这有些乞求皇帝开恩。一个岳阳楼记,其实和岳阳楼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心怀冤望而已,没有客观根据地“忧”。“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这是虚写。“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坐实。全篇主旨,于此点名:忧其君。忠君。冤枉。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古哲理,说的都是邦国之事,与个人安闲逸乐、忧患悲苦无关。古代重社稷国家,不保护个人。现而今,有所不同。个人安逸闲适,忧惧悲苦,成为哲思主题。现代哲学更注重孤独、忧患、烦恼、畏惧、死亡,都与个体有关。

悲喜忧乐,都与封建士大夫感恩朝廷进退荣辱有关。属于歌舞升平、歌功颂德一类,不涉及社会人生。对于劳动者的疾苦充耳不闻。通篇恰恰是“以物喜”、“以己悲”,都是自况,自取其忧,自得其乐。“忧”是真,“乐”是虚,“忧”是实在的,无时或已,“乐”却是虚写。“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天下何时可乐,没个准儿。忧,却是实在的,现成的。“忧”是为圣上、为主公、为皇室、为朝廷分忧,“乐”是个人志得意满。个人的事是小事,朝廷的事才是大事。所以“至若春和景明”是虚写,想象。“若夫淫雨霏霏”,则是实写,感同身受,情深意笃。不过,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遭遇贬谪,仍忧其君,忠君不二,心怀冤枉,这是你我不可理解的。

 按照别人的记述来写“修岳阳楼记”,这文章没有些许价值。这虚写不实,就是文人的特点。作者并没有实际攀爬登临岳阳楼,也没有片言只语状写岳阳楼规格形制或者登岳阳楼的感受,只是根据前人之述虚写洞庭湖之波澜壮阔,似乎是他自己登临岳阳楼亲眼目睹。从岳阳楼的目力观瞻所及出发来描摹岳阳楼,这和文人务虚不务实有关。《岳阳楼记》作者没有去攀登旅“游”,却写游“记”。它没有平常的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一般人,不论冬夏阴晴昼夜晨昏,都只是快乐,然而作者都将气候政治化,拟人化,赋予气候以人情喜怒哀乐,“进亦忧,退亦忧",忧国忧民,实则“忧其民"“忧其君"。“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若夫"“至若"晴阴晨昏)之为",不为物质利益所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滕宗谅(子京)称范仲淹“文章器业,凛凛然为天下之时望,又雅意在山水之好,每观送行还远之什,未尝不神游物外,而心与景接”,希望范仲淹“戎务鲜退,经略暇日,少吐金石之论,发挥此景之美”,以能传之久远。看起来,《岳阳楼记》就是“神游物外,心与景接”,充分发挥文学思维想象之力。范老的文章,说到底,其实就是“神游物外,心与景接”。从现代解释学观点看,此文乃是境由心生,忧从中来,触景生情,或者,干脆,触情生景, 也说不定。这样,“忧”,便不是为天下而忧,“乐”,也不是为天下而乐,皆是为了自己或由于自己。

真理有时候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往往有两个。有时候两个矛盾着的命题同样为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以。然而,真理可能就是“先天下之乐而忧,后天下之忧而乐”。或者说,“乐天下之乐”与“忧天下之忧”,并不相反或矛盾,可以同时生发,并存互惠。当然,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可以“乐天下人之所忧”(那叫幸灾乐祸),也不可以“忧天下人之所乐”(那是向隅而泣)。你也不可以杞人忧天,那就是“忧人之所乐”。然而,当代人的忧患意识就是在众人陶醉于歌舞升平的时候看到环境的危机、社会的病灶。今人不写岳阳楼记,而是拍岳阳楼照,录岳阳楼相,但无人能从岳阳楼写灾难批判的政治哲学。中国古人的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进亦忧,退亦忧,可能其实只是永永远远忧心如焚,而没有片刻的安闲逸乐。“然则何时而乐也?”这问题非常之大,因为,范仲淹到老儿没得乐。  

醉以忘忧,乐以忘醉——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醉与乐

【内容提要】山水之乐,就不是客观感受。这乐,和“忧”不同,分明是酒酣耳热之乐,饮酒作乐之乐,主观感受之乐。自得其乐,并不是反映论,不是客体世界作用于主观世界,而是先验论。得之于心,寓之于酒,形之于诗。乐是贯穿全文的中心思想。旧式文人,其诗情画意常在山水之间。寄情于山水,显然是逃避社会现实,没有积极干预意识。亭台楼阁,湖光山色,花鸟鱼虫,山原野趣,中国旧时代文人的全部襟怀。抱负不在小,可惜缺乏人文情怀。《醉翁亭记》平铺直叙,没有跌宕起伏,没有豪迈洒脱。此文如果说有现实意义,那就是天然环境优雅,天人合一,珍爱生命,敬畏生灵,天伦之乐,但也缺乏社会关爱、民主法治、先进理念。

【关键词】 醉 乐 酒

醉翁亭记 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此文由远而近,由高而低,由大而小,由上而下,由虚而实,由山而水,由声而泉,由亭而人,由他而己,由身而心,由饮而醉,由醉而翁,由鸟而人。“乐”,出现十一次。“山”,出现九次。“太守”,出现九次。“醉”,出现六次。“酒”,出现四次。“人”,出现五次。“水”,出现四次。智者乐山,作者属于智者。范仲淹则属于仁者,仁者乐水。本文的次第顺序:

由山而水:山也;琅琊也;酿泉也;有亭翼然;山水之间也;山间之朝暮也;山间之四时也;夕阳;人影;树林;鸣声;山林之乐。名曰醉翁亭,但对于“亭”却落墨不多,主要是写醉翁眼里的景色与人。

由亭而人,由人而己:智仙也;太守自谓也;醉翁也;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渔者;酿者;射者;弈者;喧哗者;众宾;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太守之乐其乐也。由山到太守自乐。

这里的醉是陶醉于山水的盲目的醉,借酒杯浇块垒,盲目乐观主义。醉不是饮酒而醉,而是观景之乐,陶醉于山水之乐。乐是全文的主题词。为何乐?徒因醉。这和社会成就,公益事业无关。封建时代之达观开朗均不涉及社会人生,乃主观胸臆。庆历新政失败,欧阳修(1007-1072) 感到苦闷与彷徨。《醉翁亭记》表现了他的复杂心情。一个“乐”字贯穿全篇,自我麻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由山而亭,由亭而酒,由酒而人,由人而己,宦海深沉,郁郁不得志。政治失意,仕途坎坷,只能寄情于山水,随遇而安,也是消极避世的一种。 文章描写滁州一带朝暮四季自然景物的幽深秀美和山林游宴的乐趣,并无社会关切。全文寄情山水、表面豁达、背后隐藏苦衷。正当盛年却自号醉“翁”,没有“醉”,却自称“醉”,而且“饮少辄醉”、“颓然乎其间”,颓废纵情、放浪形骸,借山水之乐排谴郁闷,士大夫心态,无可夸饰。他陶醉于山水,并非醉于酒,这醉是自我陶醉、自我麻痹。他也混迹于百姓之中。这也是借酒浇愁,有失望与悲戚,但无抗争情怀。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这里,山水相映,山,泉,林,亭,交织一体。“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以群山为背景,一泉环绕而过。林深路曲,泉流弯旋,“有亭翼然临于泉上”,仿佛天外飞来,“飞来亭”也!然而一山飞峙大江边,说的是诗人驱车疾驶而来。环滁、琅琊、酿泉、醉翁、智仙、山水、醇酒,由静及动,由远及近,由大及小,由景及人,由外及内,由物及心。然而实际上是即“情”生“景”。

“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可见并没有醉,头脑清醒,只是因为年事已高,故称为翁,但不是醉翁。然而作者写作此文时才40岁,却自称“翁”。古人敬老,因为寿期有限。去世,讳言叫“老了” 。“饮少辄醉”,可见并非狂啜豪饮,乃是小酌即醉,分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醉于醇酒,而是乐山乐水而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号醉翁,自己说自己醉,一定不是真醉,乃是佯装佯痴醉醺醺。难道醉汉还说自己醉了吗?未醉,才自我安装一个“醉”名。醉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原无价值。醉,才思索人生终极价值。有乐才有醉。同样,醉然后乐。可见不是醉态百出。文人的风骨的疯癫,乃是装疯卖傻。哲人的醉,应该是生命力的勃发,狂歌劲舞,不是颓然。

以下阴阳雨晴四时行焉,山间昼短夜长: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这一段说的是四时之乐,外在之乐,由景生情。快乐的“乐”,引领下文。朝晚阴晴,春夏秋冬,其乐无穷。写亭外之景,然而这不占主导地位,只是略写。醉翁亭朝暮变化之美景:“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日上东山,阳光奔泻。傍晚,暮霭苍茫,岩穴昏暗。朝暮不同,气氛有别。作者不仅写朝暮晨昏之异,而且进一步描写四季的物换星移。“野芳发而幽香(春),佳木秀而繁阴(夏),风霜高洁(秋),水落而石出者(冬),山间之四时也”。野芳萋萋,幽香扑鼻,春光也;林木挺拔,枝繁叶茂,夏景也;风声萧瑟,霜重铺路,秋色也;水瘦石枯,草木凋零,冬令也。中国文人对自然景观的描述,无出其右。  

“至于负者歌于滁,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然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这一段是实写人的自得其乐:负者、行者、前者、后者、往来而不绝者、渔者、酿者、饮者、射者、弈者、坐起而喧哗者、众宾、颓乎其中者,摹状山中游人之众以及亭中宴饮之乐。滁人游也、太守宴也、众宾欢也、太守醉也,形成鲜明对比。醉翁之意不在亭,而在人。醉翁之意,不在他人,而在自己。醉翁之意,不在身体享乐,而在心。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两个“不知”足以说明盲目和麻木。

第一段写醉翁亭,第二段写山间朝暮四季景色,第三段写滁人的游乐和太守宴饮,第四段写宴终人散。“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之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文人孤芳自赏,清高自诩。“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与“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联成一线。毕竟是宦海深沉。

《醉翁亭记》的思想意脉只是一个“醉”字,醉中之乐也。醉中取乐,没有社会关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放浪乎形骸,陶醉于山水。全篇的主旨,就是一个“醉”字。惟其陶醉,才能意不在酒。如果没有醉意朦胧,就写不出《醉翁亭记》。文章主旨不是写景,而是即景生情。作文者何人?醉翁也。离开了醉,你无法解读这篇文章。醉,使文章活泛了。为何醉?因为乐!为何乐,因为醉!不是山水之乐,而乃酒水之乐,心境之乐。不是酒水之醉,而乃山水之醉。可见根本没有真醉,酒不醉人人自醉,醉心于山水。陶醉,是乐陶陶。陶然于山水美景,寄情于酒水,逃避现实,忘却批判。这不如酒神精神好。中外人士的共同点是佯醉。但是想逃避现实的虚无和深入现实的实有,截然分明。陶醉山水,忘却社会责任,就逃避社会批评。尚未喝酒便自号醉翁,可见未醉。然而,文章毕竟要坐实在醉翁身上。从现代解释学看,亭子是醉翁眼中的亭子,不是客观存在物,而是纯主观存在物,所以引起下文。

  作者状写动静对比,竭尽曼妙之姿。蔚然壮观的琅琊山,是静态;潺潺流淌的酿泉水,是动态。“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树木之静,衬托百鸟啁啾之动。残阳息于山头,是静态;人影暮归,是动态。“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有唱有憩 ,有动有静。不过,中国文化以静为美,以静为乐,静乐也,净乐也!然而西方哲学的酒神精神却是动态醉意的悲怆!“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也是由静而动:以众宾喧哗之动,映衬太守颓然之静。太守的醉,是自我麻醉,或者自我陶醉。众宾喧哗的欢,忘却社会责任。批判意识,浑然阙如,荡然无存。山野之人,粗鄙野夫,今人不可仿效。

  文章结尾处作者为突出“太守之乐”的颓然,使用层层烘托的笔法。以禽鸟之乐,反衬众人之乐:以众人之乐,反衬太守之乐。太守之乐被推到巅峰。禽鸟之乐和众人之乐不同;众人之乐和太守之乐又不同。众人之乐在于知其乐!太守之乐在于乐其乐,还能述其乐!唯有“醉”,方才乐其乐,还能述其乐!不过,这乐,毕竟是肤浅的乐,不是尼采悲剧的乐观主义,不是马克思对于社会前景的乐观昂扬。毕竟欧阳修没有说明人与禽兽的根本区别,缺乏人之为人的超越态度。这里没有重新评估一切价值的超人态度。这是“末人”,是奴隶道德。

全文只不过是醉中之乐,乐中之醉,借酒浇愁,乐以忘忧。一种不可取的世态炎凉。由山而峰,由峰而泉,由泉而亭,由亭而人,由人而酒,由酒而醉,由醉而翁。自我麻醉不是自我陶醉,不是陶醉于酒,而是麻醉。醉翁者,麻醉之翁也。这对后世今世学者影响深远。桃花源里,并不耕田,而是精神的桃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实仍旧志在朝政,并不对人生采取消极态度。“山水之乐”是全文的核心命意。醉心于山水之乐,忘却世间冷暖,也许就是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泰然处之、行若无事、漠然置之、听之任之、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以禽鸟之乐衬托游人之乐,居然把游人和禽鸟放在一起。又以游人之乐衬托太守之乐。太守也不过禽鸟尔。太守之乐与众不同,在于“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醉翁亭记》的思想意脉是一个“乐”字,“醉”中之乐、自我麻醉之欢。这种人生态度殊不可取。

2023年3月,晋阳

  作者简介:安希孟,1945年生于山西翼城。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1969年毕业。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1982年毕业,哲学硕士。现为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哲学系西方哲学及宗教哲学教授。邮编:030006,山西大学16-15。电话:0351-7010517。手机13293915565  2023年2月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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